自太虚大师（1890-1947）提出人间佛教的创见，迄今已经近百年了。在两千多年的汉传佛教史上，人间佛教思想是继中国禅宗之后最重要的思想创造，成为汉传佛教现代化的指针，也深刻地影响了整个佛教全球化的进程。

  正如太虚大师所言，人间佛教“乃是以佛教的道理来改良社会，使人类进步，把世界改善的佛教”。a 如何以佛教的道理改良社会？历经一个世纪的探索，汉传佛教形成了多种多样的人间佛教实践模式，使佛教由传统农业社会的宗教创造性地转化为适应工业化与数字化时代的宗教，既为现代人提供有效的精神资源，又以佛教的理念介入、改善社会， 实现了传统佛教的现代转型。

  在林林总总的人间佛教实践形式中，佛教传教师制度的出现与发展， 是人间佛教思想与实践的创新，体现了人间佛教的重要走向，也是汉传佛教在全球化时代的新贡献，值得追踪与深入研究。本文将简要论述： （1）传教师制度的渊源与概念，（2）汉传佛教传教师制度的确立，（3） 汉传佛教传教师的实践，最后总结佛教传教师制度的意义。

  传教师（chaplain）一词源于基督宗教传统，原意指具有传教资格的神父或牧师，被教会派遣到医院、监狱、军队、学校、公司、警察局或私人教堂等机构，从事专业性的宗教服务。这是宗教团体走出教堂等宗教活动场所，深入社会组织，为大众服务的重要形式。

  随着时代发展，进入20世纪之后，传教师不再是神父或牧师等专业性宗教人士的专利，而是面向平信徒，成为一种职业。换言之，一个基督宗教的信徒，在接受相应的培训后，经过考试合格，就可以获得传教师的资格，被医院、大学、军队、政府等社会机构聘用，在各种社会组织中提供专业性的宗教服务。作为职业工作者的传教师，不再由教会派遣，而是由单位聘用，与单位其他职位一样，由聘用单位提供工资及福利。

  传教师的工作职责是在社会组织中进行宗教服务，具体包括对员工进行心理辅导，为机构提供宗教文化咨询，介入公司精神与文化的养成，等等。

  围绕传教师的资格认定、知识培训、业务指导与考核、进退机制等，宗教组织逐渐建立起系统的组织体系，这就是传教师制度，并由此成立行业协会。一般说来，不同宗教的传教师协会构成了传教师认证体系的权威机构，成为传教师质量与信誉的保障。

  最近半个世纪以来，传教师制度为世界各大宗教所采用，成为宗教服务现代化的重要方式。基督宗教之外的其他宗教，如伊斯兰教、佛教等，都建立了各自的传教师制度。近年来，跨宗教或者多宗教融合的灵性传教师，甚至纯粹人文性的“生态传教师”等，也开始出现。多种宗教与文化的传教师的出现，体现了现代化条件下社会与大众对宗教与灵性生活的需求，也反映了不同的宗教与文化适应现代化的努力。

  作为三大世界性宗教之一，佛教的全球影响日益增长。在适应全球化与现代化的过程中，佛教也建立了自己的传教师制度，成为佛教服务社会的新形式。

  所谓佛教传教师，就是由佛教信仰者组成，以佛教思想为指导，在社会各个部门，包括医院、军队、监狱、企业、学校等进行心理辅导与文化指导的专业人士。佛教传教师既有出家人，也有在家居士。这些传教师都由社会各部门聘用，成为社会组织中的有机组成部分。

  围绕佛教传教师的业务培训、资格认定与实践指导，各大佛教系统也建立了各自的传教师制度。较早建立佛教传教师制度的，有日本佛教和南传佛教。令人欣喜的是，近年来，汉传佛教的传教师制度也已经初步建立，成为汉传佛教的现代化与在地化的重要推手。

  美国汉传佛教国际文教中心是佛教传教师体系的主要推动者。2014年，中国福州开元寺方丈本性法师、美籍华僧振冠法师等在美国洛杉矶发起创办美国汉传佛教国际文教中心，获得加州政府与联邦政府的批准登记，是非盈利免税宗教组织。本性法师任理事长，振冠法师任秘书长。在国际文教中心的诸多活动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佛教传教师的培养认证体系。依据这一体系，文教中心每年安排考试、组织合格者培训、进行佛教传教师的资格授戒，并对于得戒者进行追踪授训，要求得戒者按时提供工作报告并回答疑问，如果不能胜任工作，则取消其授戒资格。中心还设计了融合师制度，以确立行业规范，确保佛教传教师的专业水准。并设计有中西文化特点的美国佛教传教师特有服饰。国际文教中心的这一套佛教传教师培养认证体系得到了美国传教师协会的认可，属于行业协会规范，具有权威性。

  美国汉传佛教国际文教中心分别于2015年、2016 年举办了两届佛教传教师授戒，共23人得戒。得戒者来自于不同的文化与宗教背景，包括佛教、基督教、天主教等等，全都具有大学以上学历。成为佛教传教师后，他们受聘于大学、医疗、军队、互联网、新闻、翻译、出版、企业、慈善机构等行业，为美国社会提供佛教服务。

  在教育体系上，美国部分大学，包括传统的神学院都开始设立佛教传教师专业，以满足社会大众对佛教服务的需求。目前开设佛教传教师专业的学校，有哈佛神学院、那罗帕大学（Naropa University）和西来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神学院将于2017 年8月开始设立佛教传教师专业，具体方向是“医疗系统传教师督导博士”学位。

  以西来大学为例，设有佛教传教师硕士专业(Master of Divinity in Buddhist Chaplaincy)。其开设的课程包括宗教仪式、比较宗教、宗教教育、宗教心理关怀与咨商、灵性、宗教史、宗教制度与组织、宗教经典、神学与哲学等。在西来大学的传教师学生中，有些是佛教出家人，更多的是在家人，来自多元文化与族群。

  无论对于汉传佛教还是美国社会，汉传佛教传教师都是新生事物。目前在美国各个机构工作的佛教传教师共有20多位，服务于美国的医院、监狱等单位。其中大陆裔僧人振冠法师在美国军队的经历很有代表意义， 受到佛教界的关注。

  振冠法师原籍福建，2001年出家，2005毕业于中国佛学院，后赴美弘法。2011年底，振冠法师正就读于西来大学的佛教传教师硕士专业，美国陆军的传教师征兵人员找到了他，希望他能到军中开展佛教服务。次年2月，振冠法师以佛教传教师的身份，正式成为美军宪兵中的宗教与文化参谋，佩少尉军衔，为全营上千名官兵服务。作为美军历史上第一位佛教传教师，他被称为“创造历史者”。振冠法师的基本职责是：（1）指挥官的宗教与文化顾问，主要负责与佛教、宗教及文化相关的问题；（2）军人的心理与宗教咨询服务，包括上下级关系、生活压力、宗教方面的疑问等等，官兵常有心理压力问题，而且多与生死大事相关，军队设有宗教传教师是美军的一个传统，旨在帮助军人保持健康的心理与精神状态，克服消极、抑郁、自杀等负面心理；（3）最重要的是，保障军人的宗教信仰自由权利，美国军人具有多元的宗教文化背景，任何人，特别是军官，不能将自己的宗教倾向强加于部下与他人，不能因宗教信仰不同而影响官兵的赏罚，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传教师就有责任与指挥部协商，予以制止。

  2014年，振冠法师从少尉升为中尉后，被调到西点军校陆军传教师部工作进修了一个夏季，名闻一时。他是当时西点军校建立212年来的第一位佛教传教师，西点军校官方脸书、美国国防部传教师网页，都曾予以报道。在西点军校，法师开设了禅修班，每周日教官兵打坐1小时，然后再个别回答官兵的生活与人生问题，近似于禅修中的小参。禅修班受到官兵的欢迎，从刚开始的4个人，发展到法师离开时的近40人。佛教传教师指导禅修班，这在西点军校的历史上是第一次。

  军队传教师的重要工作是官兵的心理辅导。振冠法师在西点军校时，恰逢美国国庆节，晚上大家正在观赏烟花燃放，一位刚从阿富汗战场归来的新学员，突然心理崩溃，情绪失控。次日，班长带着这位学员来找振冠传教师，进行心理辅导。传教师首先询问了学员的宗教信仰，得知这是一位欧裔的无宗教信仰者。传教师接着告诉学员，自己是一名佛教信仰者，您是否介意，回答是没有问题。然后传教师就专注地倾听学员的讲述，原来在阿富汗战场上，有位战友中弹横尸身旁，而这位学员觉得死的应该是自己。每当想到这里，他就情不自禁，充满自责。等学员陈述完毕，传教师问，你这种心理是经常出现，还是偶尔出现。然后传教师启发学员：如果是你牺牲了，你是否希望战友也如此自责？假如你牺牲战友的在天之灵听到你的自责，他会感觉怎样？会不会觉得自己伟大而光荣？通过专业性的启发与问答，学员与传教师建立起信任与良性互动的关系，精神状态得到改善。这就是军中传教师的作用。

  传教师是美军体系中的一环，有专门的传教师部，这最早源于华盛顿将军“正义战胜邪恶”、“上帝在我们这一边”的理念。传统上的传教师多是基督教文化背景的，新世纪以来，这种情况开始有很大改变。现在的美军官兵来自不同的宗教文化传统，包括伊斯兰教、佛教等等。振冠法师作为汉传佛教背景的传教师被招入军中，首先反映了军人中的亚裔与佛教信仰者的增长，需要佛教的专业服务。同时，很多军人尽管不是佛教信仰者，但对于佛教的义理、禅修等，也都很感兴趣，也有佛教服务的需求，体现了美军及美国社会的文化多样性。

  自19世纪中叶随华工登陆美国以来，佛教已经成为美国重要的宗教派别，不仅满足具有佛教信仰的移民的宗教需求，而且以禅修等方式服务于美国大众。不过，佛教如何实现在美国的本土化，如何真正成为美国主流社会血肉相连的组成部分，至今仍然是一个挑战。佛教传教师制度， 为佛教、特别是汉传佛教的美国化开辟了新的途径，引发了佛教界及社会各界的关注，值得重视。

  在现代化过程中，佛教如何深入社会，成为现代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永远是佛教不断创新的课题。传教师制度创造了一种佛教职业，使佛教信仰者以从业者的身份介入社会的各种组织中，以佛教的思想服务各类职工，可以说开启了人间佛教的新形式。这种形式能够使佛教深入社会主流，深层次地将佛教与现代社会、现代职场、现代从业者连为一体， 使佛教成为人类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佛教传教师制度以职业工作的方式将佛法引入当代社会，代表了人间佛教实践的重要法门，推动着人间佛教的全球化。

  佛教传教师制度的建立，表明美国及全球社会对佛教的需求，证明佛教完全可以成为现代化的有效精神资源。一个世纪以前，马克斯·韦伯提出了著名的基督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相关性的命题，认为在现代化过程中，基督新教的伦理是根本的推动力，而且只有在新教伦理社会孕育了现代资本主义。后来有人进一步推演，认为只有基督教伦理才能成为现代化的精神基础。佛教传教师制度在美国从无到有的发展说明，佛教，包括汉传佛教同样是现代社会不可或缺的精神资源。佛教中所蕴含的缘起论世界观、自力论的人生观及禅修实践等，对于当代大众具有独特的价值。

  从宗教社会学的视角看，佛教传教师制度有助于解决现代化进程中佛教面临的供给不足的挑战。在全球化语境下，多元的宗教与文化也构成了市场。决定一种宗教与文化命运的，并非大众的需求，而是有效的供给。凡是在现代化与全球化浪潮中获得充分发展的教派，都需要具有充足而合格的供给者。传教师制度吸纳来自各行各业认同佛教文化价值的专业人士，首先在数量上具有极大的潜力；同时，传教师要先通过佛教专业的学习与考试，再通过专业机构的授戒与追踪授训，保证了质量。在美国，佛教传教师能够深入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使佛教有效地为大众服务，成为主流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在佛教传教师制度的形成过程中，汉传佛教正在扮演重要角色，体现了当代中国僧人高度的职业自觉。中国僧人在佛教传教师体系中的创新与探索，体现了中国人间佛教适应现代化与全球化的潜质。

  佛教传教师制度形成于美国，但必将是全球性的。从中国佛教的视角看，生活在中国大陆与美国的中国僧人秉承人间佛教的精神，初步创建了汉传佛教的传教师体系，正在美国社会发挥越来越大的影响。佛教传教师体系，对于日益现代化的中国，具有同样重要的价值。中国大陆佛教传教师体系的建立，必将人间佛教的理论与实践推向新的高度，也必将使佛教更好地为中国的现代化服务。

  引用：

  a 　 太虚：《怎样来建设人间佛教》，见《太虚大师全书》第47 册，第431 页。可参见电子版http://tx.foyuan.net/book/Article14_011.html